第二十八章　新建设集团的命运（下） 

文/段亚兵

 

拍卖会上杀出王忠明

2011年1月15日，建设集团股权拍卖会正式开始。这是一件大事情。

在深南中路与福田路的交接处，有一座名叫深圳国际文化大厦的写字楼，深圳市联合产权交易所设在这座大楼里，市建设集团股权拍卖会就在交易所里举行。为了保证拍卖活动顺利进行不出事。公安部门出动了警车停在大楼的下面。

下午2点，拍卖会正式开始。

先需要对报名参加拍卖会，准备竞争建设集团股权的单位做一个介绍。

其中一个是深圳华强集团。华强集团公司原来是广东省电子厅属下的国有企业，后来经过改制成为混合制企业，实力十分雄厚。另一个是恒大集团。恒大集团为民营企业，是中国建筑界的巨型公司，实力也不俗。但奇怪的是，最早对建设集团感兴趣、并通过董事长和总经理短兵相接的万科集团和那家潮汕老板的公司，却都没有到拍卖会上公开举牌较量一番。

拍卖会上，主持人宣布了有关事项。标的物——建设集团股权的拍卖起价是11亿元（约合4.6元/股，这个价格与万科商议的价格持平），每次叫价的台阶为200万元。做为当事者，建设集团也来了几位代表，他们坐在指定的座位上，多少感觉有些尴尬。其中的一位代表后来跟我谈了他当时的复杂心情：几分沉重，几分无奈。他说：“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中国古时候买卖人口市场上那个等待出卖的奴隶，头上绑个草杆，作为出卖的标记，等待着新的主人来买自己……”这样说太夸张了，但他当时确实有这种感觉。他还认为这次拍卖是假拍卖，只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因为他听说深投控公司已经安排市城建集团派代表到会上准备举牌，如果实在没人竞购，就由城建集团的代表举牌，避免出现流拍的尴尬局面。反正，建设集团也好，城建集团也好，都属于国有企业。对控股公司来说，只是把左口袋里的钱包装掏出来，放到右口袋里而已。肉，还是那块肉，煮熟了也是烂在自己锅里。

主持人把拍卖锤放在自己手边，宣布开始叫价。话音刚落，华强集团的代表就举起了牌。“11亿200万元!”主持人大声宣布一声。市城建集团的代表面有喜色，显得十分轻松。事后这位代表说：“只要有人一举牌，我就解脱了，没有我什么事了……”恒大集团的代表是集团公司的副总裁 。紧接着他也举起了牌。“11亿400万元!”主持人又喊了一声。

华强集团的代表和恒大集团的代表拿着手里的牌，你举一下，我举一下，很快就把价格抬到13亿元。场上的气氛活跃起来，价格对人的情绪确实有刺激作用。接着，价格涨到了14亿元以上。场上活跃的气氛中开始透出紧张的味道。又接着，价格超过了15亿元。会场变得十分安静，没有人说话。建设集团的观看代表回忆说：“当听到了15亿元这个数字，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本来我对数字是很敏感的，但是，那一刻我实在反应不过来15亿元是个什么概念……我对自己说：看来今天的拍卖会不是假的，不是走过场，而是玩真的，是真拍卖会！”

这时候主持人宣布说：“按照规则，从现在开始，100万元一举牌……”虽然拍卖价已经显得很高，但是华强和恒大双方的代表，没有谁有罢手的意思，仍然你一下我一下地频频举牌，咬住不放，飙得很紧。又经过几番举牌，报价进入16亿元阶段。坐在会场上的张淑运董事长看到这种情况，惊讶地张开嘴半天合不拢。这时候，细心的人看到恒大的代表略犹豫了一下。坐在他旁边的人用胳膊肘子轻轻地杵了他一下说：“举牌！超出的钱由我出……” 说话的人名叫王忠明。在场的人这下才明白，原来以为坐在恒大副总裁旁边的人只是个助手，现在才搞明白是一位合作人。

当价格上升到了16亿600万元时，华强集团的代表终于按住手中的牌子不再上举。“16亿600万元，1次……2次……3次!” 主持人用手中的拍卖槌往桌子上一敲，宣布说：“成交！”建设集团从此归入恒大集团麾下。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按照16亿多元计算，每股价格已经达到近9元钱，扣除各项税款，实价7.2元！有人高兴地说：“我的妈呀，发大财喽！”

现在腾出空来，可以补述一下拍卖会背后的故事。

拍卖会上王忠明胳膊肘子一动，让他亮相于公众面前。

20世纪80年代初期，深圳经济特区的火热发展对王忠明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胸有大志的王忠明离开了美丽的家乡，来到深圳寻找发展机会，当年他才20多岁。他来到深圳的第一个落脚点是市东部集团，就在这个单位他初步了解了深圳基建工程兵部队的传奇故事，对这支队伍产生了敬意。后来，他调入深圳市公安局政保科工作。接着，又调入深圳市联华实业公司工作。不久，公司改制，敢于负责、不惧承担风险的王忠明成为这家公司的老板。当他听到市建设集团的股权将公开拍卖的消息后，决定参加竞购，而且志在必得。他之所以看重这个机会是因为他了解、尊敬这个部队，知道这支队伍蕴藏的潜力。但是，他估计自己实力不够，因此连夜找到恒大集团的老板许家印，请他当自己的后盾。在以前的生意合作中，王忠明与恒大集团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在收购建设集团股权这个项目上，王忠明与恒大是合作关系，因此，才有在拍卖会议上出现他对副总裁说：“多出的钱，算我的”这个细节。

华强集团又是怎么来参加拍卖会的呢？有一次我见到梁光伟问起这件事，他讲了事情的原委。他说：“我实在没有想到有关部门会把建设集团卖掉，实在不理解。这是我们基建工程兵的大本营啊！但是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晚，前两天才听说。我决定也参加竞投，别人买走不如我买下，毕竟我是这支部队培养出来的一名战士，一直想着如何报恩部队。我派一名代表参加拍卖会。看来我对形势估计不足，原以为不一定有什么人会对这场拍卖感兴趣。但是会场上的代表不断打来电话说，竞购激烈，遇到了劲敌恒大集团，他们一点也不松手。就这样，我们两家单位争到了最后。华强集团是一个股份制公司，董事会给我的授权是有权限的，我让代表报出了授权给我的最高价，然而没有争过恒大集团。我本来想借这个机会，买下建设集团的股权，然后尽我的能力帮助建设集团，让这块牌子不倒，但是没有成功。这是我一直感觉遗憾的事情。” 也许梁光伟没有想到，他其实也帮助了战友们，让大家多得了很多钱。

建设集团公开拍卖的消息经新闻媒体报道后，在这支队伍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大家纷纷责难有关部门：“怎么能把基建工程兵的大本营卖掉呢！”一些人埋怨市领导为什么不阻止这件事发生。笔者最初的想法与战友们是一样的，感觉到心里隐隐作痛。我赶紧去找张淑运，想了解一下事情的详细过程，但是他不听电话。后来听说他得了严重的忧郁病，不愿意见任何战友。对张淑运我很熟悉，我们都是部队政工部门的战友。他工作表现一直积极。我当市文明办主任时，为他参选文明市民出过力。“文明市民”是深圳市的最高荣誉，该奖的可贵之处在于由市民群众投票选出来；其难度在于每两年举办一届，每届只评出20人，数量极少，质量很高。建设集团的股权被公开拍卖，作为董事长其心情复杂是可以想象的。

做为彼此比较了解的战友，我大概能猜想到他的心情。如果我说，人不爱财，可能有人说我的话虚伪；但是，确实有比钱更贵重的东西。比如说，赚钱的方式很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淑运肯定不愿意通过别人炒股价而让自己发财。再比如说，对军人来说，使命和荣誉更可贵。张淑运更愿意以董事长的身份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高价卖掉这个位置。他对建设集团的牌子丢在自己手里实在想不通，才不愿意面对战友。

卖掉建设集团这件事过去5年后，笔者采访老政委刘更申时，他还谈到了这件事。他说：“当时对建设集团被卖掉大家都想不通，说是把基建工程兵的母亲卖掉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卖掉的建设集团是新组建的单位，只是集团公司原来机关的一部分，只不过他们承接了原建设集团的牌子和地盘。实际上卖掉的是老母亲的一个小儿子。但是，外人不清楚，以为把大本营卖掉了，卖掉了老母亲。所以，反应特别强烈……”

老政委说得有道理。

 

新老板遵守承诺

恒大集团在竞购中出高价买下建设集团，一开始我听说这一消息后感觉有些不解：恒大是一个很大的房地产公司，其实并不缺少资源；何况建设集团当时处于经营低潮中，算不上什么优质资产。恒大为什么愿意出高价、志在必得呢？

后来，了解情况的人告诉笔者说，对这件事积极的是王忠明；再后来，王忠明出任建设集团的董事长后，真相就大白了。据说，市国资委对以拍卖的方式解决建设集团的股权争执问题，是比较谨慎的。几位领导对参加竞价的几个公司提出了几条原则：“一是要让员工得到实惠。二是要保持队伍稳定，3年内不得降工资，不得炒员工。” 王忠明竞价成功后，市国资局领导找王忠明谈话，希望他一定要管理好这个公司。

开始笔者不清楚王忠明为什么要收购集团公司。是他与这支部队有什么渊源吗？是他慧眼识宝，在建设公司经营并不好的时候看到了公司资产的潜力？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一时有点搞不明白。

王忠明董事长　建设集团公司/供图

这个迷随着与王忠明交往的过程中才慢慢解开。

先是听说，他离开老家丹东刚来到深圳时，在东部集团当过员工。该公司有基建工程兵部队的血脉，公司有许多骨干是原部队的老战士。也许就是在这里他开始了解这支队伍，与其初步建立了感情。

2013年，北京的一些退休的老同志，开始推动为基建工程兵修兵史的工作。基建工程兵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的一个正式兵种，竟然没有自己的兵史，这种情况在全军绝无仅有。由于修兵史，我们开始与建设集团重新建立了工作联系。建设集团兵史编写小组的同志们反映说，他们向王忠明董事长汇报了对这项工作的计划和要求后，王忠明爽快地表示说：“同意给予大力支持”。这件事给笔者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后来，听说建设集团制定了公司大院的旧城改造计划，准备将初期建设的几栋旧楼拆掉，建设一栋全市数得上的高楼。王忠明主动表态说：“大楼建好后，给原基建工程兵的老同志们留一层（约1000平方米面积），用来办博物馆或者老兵活动中心……”听到这个消息，笔者受到感动。他并不是我们部队原来的官兵，竟然对部队能有这份爱心，太难得了。说实话，我们原来部队的一些战友掌管着很多大公司，未必能够想到这件事。

最近，为迎接基建工程兵成立50周年，市拓荒史研究会（本人是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策划要拍摄一部名为《基建工程兵在深圳》的纪录片。在对王忠明的采访中，笔者才比较全面地了解了他的想法。王忠明首先谈到，在他刚来深圳时看到基建工程兵部队住在竹子林一带的毛竹棚、铁皮房里，条件很差，生活艰苦。老兵们为建设深圳新城做出了重大贡献，而自己却长期住在竹棚、板房等临时建筑里。对此他感觉惊讶，由此产生了崇敬的心情。在谈到收购建设公司过程时，他当场向市领导表态说一定要保住公司的牌子。

后来的事实说明，王忠明坚守了自己的诺言。这方面，笔者听到战友们讲的几个小故事。建设集团并入恒大后准备召开第一次大会。王忠明检查会场时发现大会会标上只有“恒大集团”的名，他让工作人员也加上“建设集团”的名。他说：“我向市领导承诺了不能丢掉建设集团的牌子，开大会怎么能没有建设集团的名字呢？”在另一次在恒大集团总部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恒大的老板许家印和王忠明都在讲话中强调两个单位是“合并”，公司的所有内部报纸、宣传刊物上，也都用“合并”这个词。这件事反映出了许家印和王忠明极高的情商，让建设集团的老人们感情上减轻了很多压力。2012年年初，建设集团并入恒大集团满一年。公司发年终奖金，规定工作干满一年的员工才发奖金。有一对老员工夫妻两人，由于特殊原因差了10天，公司有关部门没有发奖金给他们。此事反映到了王忠明那里。他听说这夫妻两人是基建工程兵的老兵，特批准发给他们两人4万元的全额奖金。

在采访中，王忠明详细谈了他当时想收购建设集团的想法。他说：“我对基建工程兵部队敬仰已久。我老家是辽宁丹东，在家乡时我就知道这支部队。基建工程兵建设鞍钢、本钢，为东北、为我的家乡做出了重大贡献。我来到深圳后，又看到这支队伍为建设深圳经济特区做出了特殊贡献。因此，当听到建设集团将公开拍卖的消息后，我感觉十分可惜，想做点什么。人们可能不了解我竞购这个公司的真实想法，我是要保住建设集团这个牌子。”

“当年我来到深圳时去过竹子林，看到过他们生活基地的茅草屋和铁皮房。老兵们在最艰苦的岁月里为建设这座城市流血流汗，我们不能在深圳成为现代化城市后反而丢失了老创业者们的牌子。为此，无论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收购工作完成后，许家印老板问了我一句话：‘用高价收购了建设集团，溢价的钱给谁了？’我回答说：‘给了基建工程兵的老兵们……’他说：‘行，应该。’许老板的态度很感人。”

“在后来的3年过渡期间里，我尽全力保护这个集体，实现了对员工的承诺。我们花了16亿元，买了当时价值8亿元的建设集团。令人欣慰的是，经过5年时间，建设集团恢复了元气，重振了雄风。2015年，公司签订合同100亿元，完成了25亿元产值。我们没有辜负市领导的希望，没有辜负老兵们的信任。我的想法是，建设集团永远不改名，恒大再大是恒大，恒大只是建设集团的股东、控股公司。建设集团要永久存在，打造百年老店。我们要把基建工程兵的这块牌子保下来，这是一支既有人民军队光荣传统、又有艰苦奋斗优秀品质的队伍，是我们恒大集团走向国际的精神财富”。

有一次战友们聚会，也邀请了王忠明参加。他再次表示要在以后新建的建设集团大厦里，留出一层办一个基建工程兵展览、活动中心。他的心愿感动了在座的战友们。刘坤德站起来赞扬说：“有人说，心有多大，事业就能做多大。我说，人的品德有多高，事业就能做得多成功。王忠明董事长对基建工程兵老兵有感情，是人品高尚的人。”

大家热烈鼓掌，这句话引起了战友们的共鸣。

 

柳暗花明又一村

新一年的春节又快来了。2017年1月17日王忠明又一次邀请原基建工程兵的一些老同志吃年饭。他给大家敬了一杯酒后宣布说：“昨天，与市国资委领导谈定了一件事。国资委决定回购建设集团的股权，但也留给我20%的股份，我同意了。”

他的话让大家的脑筋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没有人说话，场面十分安静。王忠明接着说：“建设集团被卖掉时，我知道你们战友们心里不舒服。但你们比较认可我这个人，这几年大家来往比较多……现在国资委又决定将建设集团回购回去，应该说这是一个好结果。”

这下大家反应过来了。有人问：“建设集团这几年发展情况很好啊，国资委这样做是为什么呢？”王忠明讲了其中的缘由。听说这是马兴瑞书记的决策。自马书记来到深圳后，城市建设的速度明显加快。但是，许多大工程都是由央企承担。他认为守着这么巨大的建筑市场，深圳的建筑企业没有做起来，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于是，产生了将当年曾经十分辉煌的建设集团回购回来，希望它能够在深圳新一波的大规模建设中，再次发挥出骨干企业和突击队的作用。

王忠明讲的话让大家兴奋起来，会场变得十分活跃。可以看得出来，大家从心底里对市国资委的做法表示赞成，也对王忠明的决定表示钦佩。他可是在建设集团最困难的时候接手的；在经过几年辛勤耕耘后建设集团的经营开始进入佳境时，同意将自己的股权让出来，真是不简单。从这“拿得起、放得下”的举动中，能够看得出他顾全大局的胸怀和眼光长远的素质。当场有人评价说：“王忠明是一个有战略眼光的企业家，智商、情商都高，能够在事业中不断取得成功绝不是偶然的。”

笔者曾经详细采访过建设集团被公开拍卖的故事，其曲折过程写在前面；今天又听到王忠明讲述的结果，产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像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一样，一种世事难料、命运多变、出其不意的变化猛然出现在眼前。就算拥有超级想象力，也预料不到建设集团会经历先是被挂牌卖掉、然后又由国有资本买回来的悲喜命运。

多么奇特的一次历史轮回过程。当年，为解决建设集团领导班子无法调和的尖锐矛盾，有关领导决定用市场的手段解决问题，有其充分的理由；如今，有关领导打算将建设集团回购回来，使其变成以国有企业为主的混合制企业，做大做强，能够在深圳建筑市场、甚至中国和国际的建筑市场上有更大的作为、更出色的表现，这当然也算很好的道理。

虽然两种做法都有道理，但是如果加上感情的因素，天平就容易向如今的新决定倾斜。作为基建工程兵的一名老战士，笔者更喜欢看见一个拥有混合所有制优越性、具有强大竞争力的新建设集团横空出世、再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