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作者:何良)
何良 (作家) 在国内外各类刊物公开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
我与父亲失去联系好久了,我常常在恍惚中听到空中飘来父亲接电话时那独特的声音:“哦呵呵——良啊,你还好吧,大家诸事还顺利吧……”
壹
每逢父亲节,我常常会收到生活在香港的亲妹妹小莉的电话,妹妹提醒我今天是父亲节,哥你应该如何如何。这些年来的父亲节,我坚持到邮局汇点钱,过节那天通常是给父亲打个贺节电话、偶尔寄个贺卡,古板的父亲开始时不太适应这种过节问候,但“老革命”也是性情中人啊,爸爸从不习惯到习惯也不过短短几个年节。记得2009年父亲节,我将新手机作为节日礼物送给爸爸时,不苟言笑的他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欣喜。后来我发现,他的手机平时来电很少,而他却时不时总会掏出来看看,不知是出于喜欢手机还是渴望来电,当发现到父亲的这个细节后,一种莫名的自责顿时涌上我的心头。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基本上不打家里的固定电话,而有事没事常常直接给父母亲拨打手机电话。这样,一方面让他们很快学会了时尚而骄傲地使用了手机,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他们因为急于接听固定电话而被磕碰或摔伤的可能。为此,母亲有时还会怪我总不拨家里电话呢!
由于父亲节与父亲的生日挨得较近,这些年来,只要有可能我们就尽量在父亲节、父亲生日与父母亲一起过,大家围在父母亲的身边张罗贺节饭局或生日庆典,一家人热热闹闹,父母亲的幸福指数一下子比他们的血压血脂胆固醇还要高,幸福得很哪!
也许得益于近年来的大量阅读,大悲大哀之中我还是知道了点“放得下”的智慧。记得父亲生病的某一天,自己在老家里闲读圣严法师的《放下的幸福》,当读到“放不下自己是没有智慧,放不下别人是没有慈悲”的经典禅说时激动不已,当即对爸爸说:放下放不下是人生的一种处世哲学,而放下乃禅的最高境界,也是做人的一大智慧,希望一生疲于操心的父母亲能“学会放下”,放得下才能幸福……我的这番话,爸爸听后却不以为然。今天想来,当时自己的这番话有点幼稚可笑,说明自己还很不了解父母的心哪。父亲健在时,是我们这些所谓什么都“放得下”的不肖之子,不孝地将所有牵挂甚至艰难困苦都随意粗暴地放下或推给了父母,让年迈多病的父母去承受我们的所谓“放得下”,而我们却在享受无忧之中反过来规劝父母要“学会放下”!自从父亲仙逝后,围绕着“放下”“放不下”的问题,我思考了很多也醒悟了不少。圣严法师的“放下即幸福”禅说理解容易做到难。“放下”“放不下”其实不仅仅是理解其精髓问题,更多的还是平时对人生的体验、历练、感悟以及身体力行的问题。自己闲读了那么几本书,便居然在饱读诗书的父亲面前放肆说教,今日想到这些,我在自惭形秽之余更是悲不自胜啊!
贰
如果说“放下”父亲难,母亲才是最大的难啊!
父母亲出生在同一个村,两小无猜从小到大近80年,风雨相守了61年,2010年刚度过了60年的钻石婚,按照中国的习俗,61年以上的婚姻被誉为福禄寿婚,父母亲正好跨入了福禄寿婚,实为可喜可贺啊。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自2009年底开始,父亲的肺部出现了不适,伴随着便有干咳、发烧、血痰等症状。2010年2月,父亲到海南省某老干部疗养院进行了专门的肺部CT检查,不负责任的专科医生当时马虎地给出个肯定性结果:一切正常(经后来证明,当时的CT片实际上已明显显示:早期肺癌病灶或迹象形成)。到了9月初,持续的干咳、发烧、血痰和声音沙哑等各种肺癌病症在父亲身上陆续出现,我决定再次对他进行螺旋CT检查,结果确诊:肺癌晚期。当听到这一消息的一刹那,我眼前突然天昏地转……
在父亲确诊癌症到去世那8个月中,全家人精神上都濒临崩溃的边缘。刚做完心脏支架手术的妈妈不顾身体的安危,几乎是日日夜夜陪伴在父亲的身边,在精神和身体上都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折磨和伤害。我们眼巴巴地看着老父亲活生生地被病魔折磨、而且是在无实质性治疗的所谓治疗中无助地离去……
父亲悄悄地走了,虽然走得很安详,最后连一句话也无法表达,这种无言和无奈,留给我们的是多么悲伤的回忆和严肃的警示……
叁
那是2011年4月21日凌晨。
约3点来钟,我和弟弟帮疼痛难忍的父亲调整躺卧的姿势,瘦骨嶙峋的父亲实际上几乎没有哪个躺卧姿势可以舒适了,每次动一动身体他都将精疲力竭、严重缺氧……病重的他当时虽然说话不清但神志还算清醒。记得当时他居然还能用右手利索地将左边的被单往右边拉,然后还习惯地用右手拍了两下被单,这个动作很经典。父亲一生做事严谨细致、干脆利索,刚才的动作是他健康时的典型的习惯动作。看到他这个经典动作,我心里十分高兴,说明父亲身上仍有一股健康甚至强大的生命力在活跃着,他还坚强地与病魔拼命。父亲突然转头并举起右手比划着,问问我们几点钟?还问其他弟弟和妹妹何时回来……那夜,独坐在父亲右侧的藤椅上,我才真正有闲暇好好端详我这个一辈子正气倔强、悲悯仁慈,操劳一生、已风烛残年的老父亲!老父亲曾是新中国成立前为地下党送信、放哨的放牛娃,是共和国供销社系统第一批基层干部,是系统内有名的倔犟头!只见他平时惯于微缩的嘴唇和严肃的脸颊今夜终于自由舒张了,十指微合、闭目养神……
看他睡得安静,我便继续阅读那本白金版《西藏生死书》。当夜读到《密宗的解脱之道、解脱后的成佛之地——净土》,书云:“我心即净土”,“净土就在我心中”。又云:“人生有限,世界却广阔无垠。物无尽而欲未穷,物尚在却身已灭。一旦自己人限将至,一切都将转眼成空。或者自己的亲人、朋友,今天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第二天却再也无法和我们共同欣赏日出日落……”
读到这里,眼前忽然一片昏茫,头部犹如五雷轰顶,思绪纷乱如麻、心如刀绞疼痛不已,精神恍恍惚惚似在生死一线间……恰值此时,父亲有节奏的吸氧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顿时万籁俱寂,而我的眼前一片昏天暗地……
我心如触电,一跃而起,扑到父亲的身上:“爸爸——”,“爸爸——”
我亲爱的父亲,仙游了……
肆
父亲仙游了,很坦然、很从容,默默地、悄无声息地……
父亲没能留下一句话,也没能哪怕是点一点头、挥一挥手、眨一眨眼、微微一笑……
父亲是我的魂啊!
在父亲仙逝后的这段日子里,我常常从恶梦的悲倦中盼到天明。我常常感到整个人好像急速坠落万丈深渊般岌岌可危,而那冥冥漠漠中似有一股力量神秘地支撑着我,像是将我拽托在一根健硕的树杈上,感觉到上不到天下不着地……
在父亲仙逝后的这段日子里,我的整个心神似乎被痛苦和悲哀掏空了。整天里满脑子都是痛苦的回忆和悲切的思念。我强逼自己用圣严法师的“放下即幸福”“放不下自己是没有智慧,放不下别人是没有慈悲”等经典禅说来支撑精神、来说服自己。我反复提醒自己这是人生必经的一种体验!凡人都无法摆脱人生这种生离死别的体验。其实,生离死别,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放下?!我理解的放下放不下,实际上是一种节哀顺变的自我安慰,是以一种形式的痛苦来消解另一种形式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一种悲痛,绝不是暂时的,它伴随而来的是在无尽的思念中一次又一次的悔痛和悲哀……
在父亲仙逝的这段日子里,我由于痛苦和思念,心情忧愁烦躁,精神萎靡不振,我想我应该是已经或很快得病了:自闭症?抑郁症?神经官能症?……其实谁都无法逃避这种悲痛,只有直面现实,强迫自己释放痛苦和消解痛苦,真正去体验“放得下”……于是,我强撑着疲惫之躯让自己站起来,站起来跑步去!游泳去!练气功去……
伍
有一段时日,我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触及到父亲的手机号码。明知那个号码已拨不通,明知即使拨通了也不可能是父亲的声音,但我还是在明知无望中热切地盼望着,我甚至忍不住要去为手机续费,还忍不住去拨打那个曾经让我激动而今让我悲痛让我梦绕魂牵的熟悉号码……有一天真的拨通了父亲的号码,当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我居然在泪崩中萌发一种疑似父亲再生的激动……
亲爱的爸爸,您好吗?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要聚会长谈,而今天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您。我们父子失去联系好久了,我常常在恍惚中听到空中飘来您接电话时那独特的声音:“哦呵呵——良啊,你还好吧,大家诸事还顺利吧……”
我亲爱的爸爸,您在哪里?您可知道,今天是父亲节,我们很惦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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